2011年歌手小河的婚禮上,一個愣頭愣腦的胖子逢人就問:你喜不喜歡曾軼可?憶及往事,張瑋瑋在電話那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。胖子叫羅永浩,到處一廂情愿地表達自己的惜才之情,要給正火的超女曾軼可錄一張專輯。
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:曾軼可興致不高,嫌棄錄音棚的“水準太差”,在錄制的最后一天沒有出現(xiàn)。老羅盡力不表現(xiàn)出失落,與幾個兄弟一起,在“主唱”缺席的情況下完成了錄制。
結(jié)束時,他特意為“主唱”留了張空椅子,叫著大家拍了張合影。氣氛熱鬧開心。那段時間,小河常提起巴爾干音樂具有的一種獨特的氣質(zhì),“憂傷離別式的狂歡”,老羅談起這場聚會,說,這該拍成個電影,名字就叫《憂傷離別式的狂歡》。
那是一段“特別搖滾”的日子,幾個人為了這事放下一切。每天起床,張瑋瑋坐羅永浩的車去排練話劇,等到演完,那人還在車里原封不動地等他。錄完專輯,老羅堅持要給兄弟們結(jié)錢:雪地裸體跪求賬號。不給,他開著車直奔你家樓下,后備箱裝了一個功放音響,從中關(guān)村送到東直門來。
“他做事情心無旁騖,總是一頭扎進去。”這是朋友們眼中的羅永浩。后來老羅去做錘子手機,一連幾年再沒見過他,喜歡的演出叫他他不來。2015年,張瑋瑋在工體演出,老羅特意在錘子發(fā)布會的ppt上放了海報為他打廣告?!斑@個太重要了,一定會去看?!弊詈笠矝]出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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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覺得這個人怎么變了呢。直到2018年,張瑋瑋在一家烤串店見到了老羅,已經(jīng)是凌晨兩點,他才忙完,“胖的呀,累得臉都脫相了”,那天老羅說,自己一直在吃治療多動癥的藥,只有吃藥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——張瑋瑋聽了大喊,“天哪,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。”
作為和芙蓉姐姐同時期成名的初代網(wǎng)絡(luò)名人,羅永浩可能是近20年來活躍時間最長的網(wǎng)紅。不僅因為他持續(xù)的價值觀輸出,更因為其言論與行動的爭議性——2012年,上一個身份還是英語教師的羅永浩宣布創(chuàng)立“錘子科技”,進軍手機制造,此后,更宣稱要做“東半球最好的手機”、“幾年內(nèi)超越小米”。
“曾經(jīng)好長一段時間,我周圍的文藝青年大部分都很喜歡他,他做手機后,脫粉很嚴重。”有一陣子,張瑋瑋很想給老羅發(fā)信息:別做手機了,想發(fā)卻又猶豫,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?
大部分人喜歡活在舒適區(qū),羅永浩卻總將自己推到冒險模式,不留余地。他將此歸因為自己的“抗壓能力異于常人”。4月1日,羅永浩開始在抖音直播帶貨,支付交易總額1.1億元,創(chuàng)下抖音新紀錄。他再次闖入新領(lǐng)域,但同樣,他在新領(lǐng)域中的持久續(xù)航能力也再次引發(fā)爭議。
老友黃章晉也是一名創(chuàng)業(yè)者,他評價羅永浩“一直有強烈的中二特征”,“一般來說,這是中學(xué)生才會有的特質(zhì),憑此他始終能夠把年輕人喚醒,然后他和所有企業(yè)家比起來,永遠是愣頭青,做了那么多年企業(yè)還是個愣頭青?!?/p>
今年4月,我兩次采訪羅永浩,談話中,他有時憤怒、偏執(zhí),有時感性、傻樂呵;一些時刻,他流露出的較勁讓人感慨,這些年,輿論在他身上的作用力還是留下了印跡。采訪前,周邊人列出一堆禁區(qū):和他說話不能走神,不要讓他感到敵意,不要與他爭論,留意到情緒不佳時要見好就收……營造出一種莫名的緊張感。實際上,他有簡單與幽默的一面,這降低了他發(fā)怒時的殺傷力。
幾年前做錘子時,公關(guān)主管曾特意從香港邀請一位老師,專門為他培訓(xùn)如何接受采訪。效果在老羅身上不甚明顯,“我總?cè)滩蛔≌諏嵳f”,他說。
以下是與羅永浩的對話。
新人沒有不出錯的
智族GQ:最近一次感到快樂是什么時候?
羅永浩:每次直播都很快樂。
智族GQ:上周五直播臉色就不好。
羅永浩:不是,彩排的時候很高興,現(xiàn)場發(fā)揮有問題;再說前一次,第四次是上半場表現(xiàn)非常好、我自己也很滿意,到90分了,但是連出三個事故以后不高興了。所以就是高興是挺多的,生氣當(dāng)然也很多。
智族GQ:連續(xù)兩次直播都出現(xiàn)意外情況。你會很困擾嗎?
羅永浩:還好吧,你可以去看看李佳琦、薇婭在他們第四、第五次直播的時候是什么德行。亞洲文化里的特點是死要面子。我們呢,出道15年、20年,從來不覺得到一個新崗位去清零,重新從一個新人做起有任何問題。可是在亞洲文化里呢,會認為你成名十幾年,運營過大公司,然后轉(zhuǎn)行做了一個全新的東西,你也不能出錯,出錯你就沒面子了,這是一個思維定勢。其實對我來講,48歲也罷,58歲也罷,我到一個全新領(lǐng)域里我就是個新人,我們不希望出錯,出錯也會道歉。但是呢,新人沒有不出錯的,所有指責(zé)我們的大傻子在自己做任何一個領(lǐng)域的新人的時候,都只會出比我們更多的錯。但他們年紀大一點后,甚至不敢走進新的領(lǐng)域。
智族GQ:你會回看自己的直播嗎?
羅永浩:我拿不準的會回看。
智族GQ:哪些是拿不準的?
羅永浩:就是有的時候播的時候是我即興發(fā)揮的,但我不是很確定它的效果好不好。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現(xiàn)場沒觀眾,如果現(xiàn)場有觀眾,我根本不用看回放,我只要看觀眾反應(yīng)就知道對還是不對。
智族GQ:做直播你有目標嗎?
羅永浩:再往后,我們還會技術(shù)升級。比如說裝修一個大的直播室,把場內(nèi)設(shè)計啊,包括大挑高的燈光什么,這些會花很多心思去做,這個大概會在兩個多月以后(實現(xiàn))。如果疫情沒有結(jié)束,我們就會在那個大場館里對著鏡頭講,如果疫情結(jié)束了,我們就現(xiàn)場帶兩三百位觀眾講。我一定要把直播電商這件事從形式上做技術(shù)升級,否則你就跟那些網(wǎng)紅做不了差異化,對對對,要差異化。
智族GQ:羅永浩做什么都有很多人關(guān)注,每一次直播下來,總會有很多媒體的反饋。會有壓力嗎?
羅永浩:對我客觀上有好有壞,比如說好處是我節(jié)省了大量宣傳費用,對吧?壞處是,他們說的時候泥沙俱下,很多不符合真相的瞎說亂說,我也沒法糾正他們。
智族GQ:你會覺得有一些媒體在唱衰你嗎?
羅永浩:一直都有啊。
智族GQ:你是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還是內(nèi)心深處會不舒服?
羅永浩:我的不舒服不在于他喜不喜歡我,沒有人會讓所有人喜歡。我過去善良地假定,一個人再討厭我,他也只會罵我,不會給我造謠、蓄意誹謗、惡意中傷,這是我對這個世界的善良推定。但實際不是,實際是他們足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,他就會希望你死全家,他希望參與到能搞死你的行動中里,并且不受法律懲罰。
智族GQ:就是集體向一個人扔石塊。
羅永浩:對,所以每次這種人沖出來的時候,我就感到心情非常不好,但是因為我內(nèi)心承受力很強。這個常常會轉(zhuǎn)化成我想做一個更好的人,我想做更多好事的這么一個動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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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你在做直播推薦一些產(chǎn)品的時候,說實話,還是能夠感覺到有很明顯的態(tài)度差異。有一些很喜歡的你就搶著介紹。
羅永浩:當(dāng)然。
智族GQ:有一些產(chǎn)品的推薦語你就說得很敷衍,非常克制地去介紹它的宣傳點。
羅永浩:當(dāng)然。
智族GQ:我很想知道這背后的內(nèi)心活動是什么樣的?
羅永浩:舉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啊,這個地球上絕大多數(shù)的美妝用品在宣傳上都是騙人的。對我來講呢,我要講這些商品的時候,它如果夸大宣傳“有療效”那部分,我只能采用回避的方式。知道吧?所以我也不承諾我的客戶,我要把你們吹牛的這些都替你們講一遍。
智族GQ:既然像你說的,商業(yè)世界是如此微妙而復(fù)雜,像你這樣一個對自我要求極高,為什么要靠近商業(yè)呢?
羅永浩:因為你要做成一些所謂的“事業(yè)”,只有從政,做生意,或者做公益機構(gòu)(這幾個途徑)才能實現(xiàn),但公益機構(gòu)在中國受很多限制。我的性格也不可能從政??傊阕龀梢粋€實體,做成一個機構(gòu),才能在改變世界這件事上比一個人單打獨斗要發(fā)揮十倍、二十倍、三十倍的威力。以我個人為例,我做英語培訓(xùn),做錘子科技,再加上前邊做的一些事業(yè),在這個過程中,我比我個人寫文章單打獨斗的時候,我對社會作的貢獻要多得多,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倍。
以我歷年的發(fā)布會為例,大家說商業(yè)發(fā)布會怎么可能賣門票呢,但我就很牛啊,我就能賣門票。每次的門票收入又都捐了做公益了。我每一次門票收入好幾百萬。我個人的時候,我靠寫作怎么可能每年捐幾百萬給公益機構(gòu)呢,我個人沒有這個能力。
智族GQ:但這種量化標準是你自己來衡量的,比如你教書,或者做一些在意識形態(tài)上影響別人的工作,那個影響是你看不到的,但你不能說它沒有。
羅永浩:當(dāng)然有,但是,知識分子改變世界啊,真的效率是。
智族GQ:太迂回了。
羅永浩:對,太慢了,太慢了。
我希望做一個冷靜版的項羽
智族GQ:那你覺得你做了那么多年機構(gòu),改變了什么?
羅永浩:我改變了很多東西啊,我沒有更大范圍地造福社會,但是我做了很多公益活動,我遠遠超過我個人能做的,這就是一個很大的改變嘛。每個人改變世界,有的人能力夠,一下舊貌換新顏。有的人沒那么多,改造了身邊五十個人。我一路走過來直到今天,至少聽幾萬人說過,我對他有非常深刻的啟蒙作用。那我就敢說,我估計我至少改造了幾百萬人。
智族GQ:但你一定也聽到過這樣的聲音,牛博網(wǎng)和老羅英語時代,人們常說你給大家?guī)砹撕苷虻哪芰?。后來做手機的六年,對你來說卻是傷痕累累,褒貶不一。內(nèi)心會有無奈嗎?
羅永浩:就還是那天說的那個話題,我就想不到會有人因為不喜歡我,就給我潑臟水。完全理解不了。
我跟你說一個事吧,我的好朋友陳曉卿(《舌尖上的中國》的導(dǎo)演),他真的是佛系得一塌糊涂,他就沒有敵人,一個爛好人,我經(jīng)常譴責(zé)他沒原則。誰也不得罪,他有由衷討厭的人他也不會顯露出來。但是早年他不紅啊,所以他跟誰都善良,他覺得世界對他也很善良。后來《舌尖上的中國》紅了,他被黑出翔,不知道有多少人編出他做夢都想不到的情節(jié)給他抹黑、潑臟水。然后他內(nèi)心還挺脆弱的,然后抑郁癥差點復(fù)發(fā)了,療傷療了很久才扛過來。
智族GQ:你有沒有給他什么建議呢,作為一個經(jīng)驗豐富的過來人。
羅永浩:我給他啥建議,我生氣完了就沒事了,我還連個傷疤都不留。
智族GQ:你真的連傷疤都不留嗎?
羅永浩:完全不留傷疤。下一次我還生氣,生完氣又沒事。很多人如果脆弱的話,典型的反應(yīng)是(受傷后)變成一個虛無主義者,就是說,啊,這世界沒好人,全是王八蛋,就被坑多了的人就會變成這種。但我沒傷疤是,我還是覺得,好人還是好人,壞人還是壞人,不會說因為壞人多踩了我?guī)啄_我就覺得你們?nèi)菈娜?,我不會的?/p>
智族GQ:所以你對傷疤的理解是,你對世界還是樂觀的,并不代表你已經(jīng)釋懷了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不會釋懷,為什么要釋懷呢,你捅我一刀我還是有反應(yīng)啊,你捅我一刀我都不疼了那叫麻木,那不叫進步,那也不叫修煉。
智族GQ:但你就是有瞬間愈合的功能是吧?
羅永浩:對。睡一覺就好了。但這也沒什么牛的,我上次跟你說過了,測了一下(基因),他們說我的自愈能力是天生的,既然是天生的,那我有什么好牛的,所有與生俱來的都不值得驕傲。
了解人天生的抗壓能力不一樣后,我現(xiàn)在多了很多包容心啊,我年輕時候就會覺得,啊,怎么這么沒用,我說娘炮吧你。我心里會這樣想,雖然不一定說。但現(xiàn)在就不會,我就覺得他們很不容易,比我不容易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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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你現(xiàn)在還天生驕傲嗎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當(dāng)然,只是你流露這些可能還會得罪一些人,所以后來就(收斂一下)。
智族GQ:可我覺得你以一個機構(gòu)來要求自己的時候,你已經(jīng)放下了很多驕傲了。
羅永浩:其實被放下的那部分可能是沒那么重要的,它可能不是骨子里的天生驕傲,反倒是偶像包袱那個東西,真正骨子里那些其實并沒有被放下。
智族GQ:我想起黃章晉對你的評價,他說你很像項羽,為什么媒體那么喜歡報道你,你身上總有戲劇沖突和悲劇色彩。
羅永浩:項羽挺好的,比劉邦好多了。
智族GQ: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。
羅永浩:當(dāng)然當(dāng)然。我不提倡項羽的行為,意氣用事,做個自了漢,這個肯定不提倡。我抱負比他大,但是你可以想象為什么我會喜歡項羽、討厭劉邦。我希望做一個冷靜版的項羽,但一定不想做劉邦。
智族GQ:我不希望這個成為你的預(yù)言。
羅永浩:也不能這么說,人家那是打天下的,輸了就是人頭落地,沒有第二次機會,我其實比項羽笨多了,我們要是打天下,我早死了一百多回了。我幸虧是在和平年代做商業(yè),最壞結(jié)果是倒閉,你還可以再卷土重來,所以我就算將來最終做成了,也不比項羽強,因為項羽也許連錯三次也就對了,但是反正人家沒有第二次機會。
“這下輪到我了”
智族GQ:據(jù)馮唐說,2011年,喬布斯去世之后,你跟他說(手機行業(yè))“這下輪到我了”。
羅永浩:是這樣的,那時我做老羅英語,學(xué)校開始接近正現(xiàn)金流了,馬上要掙錢了,我就不太慌,然后想東想西的時候,就來了想做手機這件事,我就很興奮,馮唐是我的貴人,還給我投過錢,我就想約他當(dāng)面聊一次。
我興沖沖跑到他們家,因為當(dāng)時雷軍講過一個話,說喬布斯死了,大家都有機會,我就跟馮唐很激動地,甚至繪聲繪色地給他講,為什么我能做這個,我能接人家的班怎么怎么,講得很興奮。他聽了半天,一直勉強維持禮貌,但是就是那種有點不耐煩,聽了半天,他實在忍不住了,最后他說行行行,老羅,你已經(jīng)是這個月還是這一周,第五個跟我說要接喬布斯班的大傻叉了,他說你醒醒!完了我就是崩潰啊。他說這個供應(yīng)鏈太長,太復(fù)雜了,然后資金、技術(shù)、人脈、資源、知識各種門檻都太高,他說你這個轉(zhuǎn)型也不能這么愣轉(zhuǎn),轉(zhuǎn)得太狠了,建議我循序漸進,比較務(wù)實等等等等,給我講了半天,把我氣壞了,搞得我很掃興。我說,你一直鼓勵我創(chuàng)業(yè),對我也很大的支持,這次你表現(xiàn)太差了。當(dāng)然也沒有不歡而散,因為都挺熟嘛,開得起玩笑,如果不熟肯定當(dāng)時翻臉了。
智族GQ:有沒有回頭反思過錘子的失敗?
羅永浩:我做錯了很多很多事情,時機也是晚了兩三年,最好的時候也就稍稍錯過去了,但也不能說完全錯過。所有的核心元素里,融資能力跟所需要的業(yè)務(wù)不匹配,有的人融資能力比我強十倍,但是做的是資金要求比這個低很多的,所以他全程就沒有資金問題,我是融資能力很一般的情況下,我不擅長搞定投資人,在這樣的情況下,又做了一個特別重資產(chǎn)的事情,企業(yè)容錯率就很差,有的人連犯14個錯后就成了,我可能連犯4個錯就倒閉了,跟這個也有很大關(guān)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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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能不能談?wù)勀愕膫鶆?wù)狀況?
羅永浩:我們是2018年底、元旦前后把手機團隊交割出去的。在幾個月的時間里,債務(wù)從一兩個億變成三個億、四個億、五個億,一直到六個多億,因為生產(chǎn)企業(yè)被迫停工的時候,會陸續(xù)發(fā)生大量的呆滯料損失,那個期間真的頭皮發(fā)麻,太嚇人了。
智族GQ:個人無限連帶責(zé)任的債務(wù)大概有多少?
羅永浩:我想想啊,差不多一半吧,三個多億吧,對。
智族GQ:做直播是為了還債嗎?
羅永浩:那肯定是的。
智族GQ:方便透露按照現(xiàn)在的這個賺錢速度,大概多久能夠還完債?
羅永浩:應(yīng)該是一年半左右吧(露出羞澀的笑容)。
智族GQ:這么快?。?/p>
羅永浩:對,這遠比我想的要好,不光是賣貨這一件事,我們這個基于衍生的還能賺很多其他錢,不光是直播本身。包括自有品牌建設(shè),供應(yīng)鏈從根上就開始解決,而不是現(xiàn)在跟品牌廠商解決。我們除了銷售收入,還有品牌宣傳收入等等等等,整體的收入預(yù)期比原來想的要好。所以我本來是想靠直播電商,用兩三年還債,現(xiàn)在有望一年半能還完,對,所以非常好?,F(xiàn)在看的話,不但還債,而且我未來也不排除再把(錘子)這個品牌買回來都有可能,也在我的考慮之中。
智族GQ:撇開還債這件事情,此時此刻的你對財富有渴望嗎?
羅永浩:錢肯定大家都喜歡,但是我這輩子,你看我對豪車、豪宅都沒興趣,我唯一的奢侈嗜好就是音響。我年輕時候喜歡音響,沒有錢,所以有一個長期憋屈的那么一個過程。所以后來有了閑錢以后,我買了一些音響,但我音響也不貴,我整套音響加起來幾十萬,在真正的音響發(fā)燒友當(dāng)中算是入門級別的。
智族GQ:你剛剛說以前窮的時候有一個憋屈的過程?
羅永浩:因為喜歡音響,所以常年訂閱音響雜志,就像喜歡汽車的小男孩,會常年訂閱汽車雜志一樣。每天看著照片意淫,參數(shù)都背得很熟,但哪個都沒有摸過,只是音響展的時候遠遠地去看過,貴一點的都寫著個小牌子,說請勿觸摸,所以摸都沒摸過。
那時北京有一個賣豪華音響的店叫超音波,當(dāng)年音響在有錢人當(dāng)中流行的時候,我們一幫屌絲男,喜歡音樂的,一到周末就到那兒流半天口水,心滿意足地意淫一會兒就走了。這個饑渴是很長的,十多年,所以后來有一點閑錢,就想著買音響,但是買幾套以后也就(滿足了)。所以說我其實沒什么物質(zhì)欲望,可能想退休養(yǎng)老的時候,給我老婆弄個大宅子,而且不是在城里,是在郊區(qū)那種,但那種也花不了多少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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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我記得你說過,微博拉黑的名單早就滿了,要通過關(guān)系讓它給你開權(quán)限多拉黑幾個?
羅永浩:先是通過關(guān)系,后來又買了它會員權(quán)益,有一陣實在實在太滿了,就讓負責(zé)維護我賬號的市場部的小孩,它有順序嘛,我說今晚上要拉黑一千個,一千個不至于,我說一百個,你給我釋放最前面的三百個,他就給我釋放三百個,過兩天又滿了,我說你再給我釋放三百個。但是好久沒有這種對話了,我估計是微博擴容了。
智族GQ:你每天都有想拉黑的人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,每次都有,可不是每天。
智族GQ:現(xiàn)在呢?
羅永浩:現(xiàn)在也有。當(dāng)然,現(xiàn)在拉黑很少的另一個原因是,我設(shè)置成只有關(guān)注我三個月以上的粉絲才可以發(fā)言。這就能濾掉80%,剩下20%也還是有欠拉黑的。
但是有過多次對話的,雖然還沒見過面,但是已然建立了某種親近感和感情的,完了我就在評論里搜他那個ID,然后顯示出我們倆有過幾十條對話,還有過非常溫馨的時刻。那我就想了想,就不拉黑了。
智族GQ:心軟了是嗎?
羅永浩:我也會嚇唬他,我說拉黑了,然后他就很慌,在那試,連試五六次,發(fā)現(xiàn)沒有被拉黑,然后沖我做個鬼臉就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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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你覺得你心理年齡幾歲?
羅永浩:幼態(tài)持續(xù)啊。
智族GQ:多幼?
羅永浩:永遠18歲。
智族GQ:現(xiàn)在內(nèi)心還有一股火苗在竄嗎?
羅永浩:一直都有火苗啊。
智族GQ:火苗大小有改變嗎?
羅永浩:沒有吧,差不多。我覺得差不多。
智族GQ:有沒有熊熊大火差點要把自己燒沒了的時候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有啊,你看我這波如果掙了錢,就回到我想做的事業(yè)上,就是說下一代的高科技產(chǎn)品平臺、軟硬件結(jié)合的那種,肯定又是(熊熊大火)。
智族GQ:那你覺得那種瘋狂的大火幸福還是現(xiàn)在這種差不多小小的火苗幸福?
羅永浩:肯定是那個(瘋狂的大火)幸福啊。你知道我回去看我錘科的那些老兄弟們,他們都什么狀態(tài)嗎,他們在那福利待遇工資什么都很好,跟著我還有時候要擔(dān)心能不能發(fā)工資呢??墒撬麄兌紗栁沂裁磿r候能再回到這個行業(yè),領(lǐng)他們做個好產(chǎn)品。
智族GQ:你有沒有想過,那種熊熊大火對于人來講,它是有危險的,可能會吞噬你。
羅永浩:不至于。我們還都挺理智的人,并不是文藝青年。
智族GQ:你理性嗎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當(dāng)然,很理性。
智族GQ:你不是文藝青年了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。
智族GQ:從什么時候開始?
羅永浩:我一直不是啊。一般文藝青年最典型的特征就是邏輯不好,過于感性。我會沖動,但是不意味著我不理性。什么叫不理性呢,激動了,高興了,生氣了,然后會做無法挽回的純粹由感性主導(dǎo)的事,不計后果的,這個是非理性的嘛,我這種幾乎沒有。
智族GQ:現(xiàn)在還想要傳遞理想主義、輸出價值觀嗎?
羅永浩:當(dāng)然,這個始終都是有的,始終都是有的。
世界的復(fù)雜屬性
智族GQ:有沒有想過,現(xiàn)在人生也將近一半。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說……
羅永浩:肯定是過半。
智族GQ:將近一半的旅程,接下來決定自己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?
羅永浩:(笑)。
智族GQ:笑什么?
羅永浩:有什么可變的,我本色很好啊,我都不敢說多了,怕人家以為我自戀狂,我覺得挺好。當(dāng)然我有很多毛病,但是我覺得我還挺好。比我這輩子碰到的99%的人都要好。
智族GQ:就是說你對自己的要求是盡可能地不要改變嗎?
羅永浩:對,我也不想再進步了,我特別好,好得很滿意。我這一生唯一遇見過一個三觀比我還正的。
智族GQ:誰啊?
羅永浩:以微弱優(yōu)勢勉勉強強超過我的,以前天涯上面一個青年作家、文化學(xué)者叫押沙龍。我舉一個微弱勝過我的例子,沒有特別強烈的例子,只有一個微弱的例子。
他哪里勝過我?嗯,就是我有很多藝術(shù)家朋友,他們早年搞的音樂我能欣賞,中期他們有大幅度的升級,我也能欣賞。到了中后期,他們開始搞一些很自我的、很不流行、很不容易被商業(yè)接受的音樂,我也能欣賞,并且為此沾沾自喜。然后有一天他突然開始搞實驗噪音了,我完全理解不了。就覺得各種難聽。于是我仗著跟他有私交,老埋怨他:你看你這些年也不好好唱歌,真懷念你好好唱歌的時候。他就很奇怪,他說我比以前唱得還認真啊,完了我說你滾蛋,你裝神弄鬼。后來他就不說話了。
當(dāng)然我也沒覺得這件事做得有多不好,但是有一次,我看押沙龍寫一個文章,提到竇唯的一路發(fā)展,從黑豹時代、到比較個人的音樂,再到純器樂,他都很喜歡,再往后竇唯越來越自我,那些神叨叨的音樂,他就欣賞不了了,跟我遭遇一模一樣??墒侨思以趺聪肽?,押沙龍他境界比我高,他會覺得,你看,咱們倆素昧平生,你做了那么好的音樂,在我這個這個這個階段,都給我極大的愉悅和這種享受?,F(xiàn)在你往那邊飛走了,我的水平跟不上了,但我希望你在那邊一切都好,祝福你。我當(dāng)時看得眼淚都下來了,我就感動得不行。
就是我們本質(zhì)上不應(yīng)該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盲目崇拜,也不應(yīng)該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盲目批判。我那次真的感動壞了,這不是什么很大的事,但是他就是境界比我高那么一點點,高那么零點零幾,我這輩子找不到第二個人,他是唯一一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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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你在工作當(dāng)中會常談道德感嗎?
羅永浩:不會啊,很少,通常工作上不談這個。(生活中)道德問題我們很少談,我的大部分文化圈的朋友,跟我有相同相近的價值觀,標配嘛,沒有什么。但如果有誰做出特別了不起的事,我們也會去夸他。
比如有一回迷笛音樂節(jié),因為下雨,主辦方臨時通知不許露營了,這時候有幾個內(nèi)蒙來的小伙子,在那兒愁眉苦臉的,因為沒錢住旅館。三個長得特別壯,臉上兇巴巴的,看著殺人放火你也信,但因為白天一起聊過,你知道他不是什么壞人,或者你覺得他應(yīng)該不是什么壞人。這樣的時候呢,我雖然是個熱心腸,卻也不敢說領(lǐng)著三個回家去睡。那我要給他出旅館錢呢,其實對我負擔(dān)不重,但是有可能涉及他們的面子問題,我就會遲疑。這時我另一個朋友就說,那走,去我們家睡。她還是個女的,家里倒是有老公,但老公也是手無縛雞之力那種。然后我們就覺得,她真是個善良很nice的人,即使認識很多年,還是會,哎呀(尊敬)。
智族GQ:那你怎么確信自己的道德水準是高于絕大部分人的?
羅永浩:我當(dāng)然知道了,我只要一聊,很多我的底線對別人來講豈止不是問題啊,就差得不知道多少里呢。他還認為他有底線呢,他的底線已經(jīng)突破我的底線地下150多米了。他還覺得他有底線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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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為什么你說,大多數(shù)時候真相對于企業(yè)來說根本不重要?
羅永浩:舉個例子,電池工業(yè),電池爆炸率是百萬分之三你知道嗎?我們找世界最頂尖的電池廠去下訂單買鋰電池,我跟他買了一百萬個電池,爆炸三個的時候,他不用賠我的,在我們的合作的可接受范圍內(nèi)。但是這三個爆炸的,從常識你覺得應(yīng)該怎么處理?
傻叉肯定說,啊,你就昭告天下,說明真相,大家會理解,不會的。你會公開去講這個事情嗎,完全沒有必要。你去找爆炸的那個手機用戶,他肯定是不幸的用戶嘛。你去給他賠錢,退貨,補醫(yī)藥費,再給他精神損失費,補償,然后律師去跟他談,然后把這事化解掉。如果他要聲張,我們就做所有合理賠償。如果他同意不聲張,再給他一筆錢。那有人說,你沒做虧心事,為什么要多給一筆錢,讓人家不要說呢?說這話的都是沒做過企業(yè)的。既然百萬分之三的概率目前客觀上無法降低,我們?yōu)槭裁匆圃煊脩舻牟话材??(自己做過企業(yè)后)我看到一些企業(yè)試圖掩蓋真相,穿幫的時候,他雖然活該,但是他的動機常常并不是公眾想的那么邪惡。這個世界不是以你的善良意愿在運作的,它有非常復(fù)雜的屬性。
智族GQ:你最早創(chuàng)業(yè)的時候常說,“我有商業(yè)道德潔癖”,對吧?
羅永浩:對,潔癖是不能有的,潔癖做不下去。舉個例子,在美國,我作為本土的企業(yè)想要在州上推行一條利于企業(yè)發(fā)展的法案,為此我去找州長吃飯,交朋友,表示我?guī)湍憬鉀Q你州建設(shè)的某塊資金缺口,州長來想辦法推動這個法案。州長問心無愧,他為州辦了事,你也問心無愧,你沒有行賄,你為這個州做了貢獻,換了一個對你有利的法案。但如果你是道德潔癖的話(接受不了),因為這件事的本質(zhì)仍然是交易,聽懂了嗎。
道德潔癖是個人的,如果是機構(gòu)和事業(yè)是一攤事兒,你不能有道德潔癖,要不你寸步難行,這個(道理)我是做到第三、第四年才想通。
我一定不會坐視我的命運走向悲壯
智族GQ:我想聽聽你對自我的認知?
羅永浩:我覺得劉潤老師那篇寫的真好,把我看感動了,你看了嗎?就算MCN對別人是事業(yè)的終點,對老羅只是實現(xiàn)理想路上的盤纏。你看那篇了嗎?
智族GQ:看了。
羅永浩:寫得非常好。我對我自己的認知就是,像劉潤老師夸我的一樣。
智族GQ:永遠在前方,道阻且長,是吧?
羅永浩:對對對,類似吧,但是我承認我毛病很多,對。
智族GQ:你覺得你身上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毛病是什么?
羅永浩:我想想(漫長的沉默)。
智族GQ:太多了,是吧?
羅永浩:對,挺多的,挺多的,雖然沒有原則性的問題,但是毛病確實很多。比如我老婆說,為了你身上那些好的、閃光的、優(yōu)秀的品質(zhì),要忍受你無窮無盡的那些小毛病。她說在一塊生活的人,要遠比那些只是做同事的人更累,對。
智族GQ:那你有沒有……
羅永浩:有沒有深刻反省,是吧(笑),當(dāng)然也有了,結(jié)論是那些無窮無盡的小毛病里,百分之六七十是跟ADHD(注意力缺失癥)有關(guān)系的,所以我也是個受害者。
智族GQ:就和解了?
羅永浩:也沒完全和解,還有30%、40%確實是我的問題,所以這也是我終身要奮斗的、改善的。要不然都沒有改善空間了(笑),所以老天給我留了一點余量,讓我繼續(xù)修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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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你一直想拍電影嘛。要是拍一部關(guān)于你自己的電影,你會設(shè)想到的一定會拍到的開頭是?
羅永浩:我一定不會自己拍一個跟我有關(guān)的電影。
智族GQ:為什么?
羅永浩:因為你不可能用拍紀錄片的方式拍一個故事片,所以不可避免地有些戲劇性的安排。我希望這個事沒有人做,坦率地講,如果我死了,我希望沒有人做這事,但是我可能會寫一本自傳,或者以對話體的形式弄一個回憶錄什么,這有可能,這個時候我不需要做戲劇性的描寫,我就盡可能以我的記憶和我自己對自己的誠實,盡可能忠實地還原。
這一點我覺得老喬做得特別牛,他請了那個人做他的傳記作者,但是他不要求看稿子,他也不想看,因為他比我更想清楚了一些事,就是無論你怎么做,誤解是人生的一部分,所以他只要找一個令人信服、水準足夠高、超過一個基本level、不是傻叉的傳記作者就行了。我不一定這么想得開。也可能想得開,想不開也很正常……
智族GQ:那你希望別人怎么理解你呢?
羅永浩:我相信不管我未來事業(yè)上、商業(yè)上有沒有更大的成就,或者有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成就,(評論)都一定是兩極分化的。就像埃隆·馬斯克今天做得這么牛,導(dǎo)致那些成王敗寇的或者勢利眼的媒體轉(zhuǎn)化了很多,但是在整個大眾領(lǐng)域里,他仍然是爭議性很強的一個人,所有有個性的人都擺脫不了這個命運。但是陳曉卿的案例給我的啟示是,即使是佛系的人,如果他影響力足夠大,面對的公眾足夠多,都仍然擺脫不了這樣被無端傷害和潑臟水,所以就想得明白就更容易(面對)。
智族GQ:人總有本能嘛,你內(nèi)心希望別人怎么理解你?
羅永浩:這個事我是非常幸運的,我還活著的時候,就有成百上千萬的粉絲完全理解我,給了我那么溫暖的支持,絕大多數(shù)人的一生根本不可能這么幸運。古代的很多天才一輩子不被理解,郁郁而終,死了兩百年后,全世界捧他有個毛用啊,他的一生是非常悲慘的。我非常幸運,我活著的時候有這么多人支持我,開商業(yè)發(fā)布會賣門票一萬人一萬人地來,我真的,好幾次感動得挺失態(tài)的,對,特別幸福。我婚姻也很好,所以我這輩子其實還挺(幸運),就是我個人不從職業(yè)角度考慮,只是從一個人的角度考慮時,我覺得我這輩子活得特別成功,非常好,非常幸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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智族GQ:如果有一天,最后一個你的粉絲也轉(zhuǎn)身而去。
羅永浩:怎么可能,我哪兒會那么沒策略。我說我保持本色可不是完全沒策略,我不會,我年輕時代會有這種幼稚的,比如說談戀愛,會有這種幼稚的沖動,比如說你朋友誤會了你,然后你就故意不解釋,沉浸在那種更悲傷的那個氣氛里,這是受文藝作品影響,我年輕時候是有很多幼稚的文藝青年的(行為)。
智族GQ:你剛剛說你不是文藝青年(笑)。
羅永浩:我年輕時候是有這些的。那個東西特別幼稚,所以我一定不會,除非我的命運注定成為一個悲壯的結(jié)果,否則我一定不會坐視我的命運走向悲壯,就坐視它發(fā)生,這不會的。我完全可以保持誠實的同時有策略,對,所以不會發(fā)生什么最后一個粉絲轉(zhuǎn)身離開,這不可能。我始終都能維護住我的基本面,比如說百分之七八十我都能用誠實,并且(用)手腕,這兩個其實并不矛盾,把他們始終攏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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