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讓無力者有力,讓悲觀者前行,讓往前走的繼續(xù)走,讓幸福的人兒更幸福。”
這是20多年前一份報紙新年獻詞中的話。
每個時代都會有一些無力的場景。始于2020年的新冠疫情,就讓很多行業(yè)深感無力。
演出,就是首當其沖感到無力的行業(yè)之一。
有沒有一種方向和力量,給無力者加油,助他們前行?
徐州沛縣,曹家班的故事
如果一輩子做慣了一件事,突然被停下來,是什么感覺?
江蘇徐州沛縣民間嗩吶樂隊“曹家班”的曹嘎說,停一天兩天是休息,挺好的;天天停,每天只剩下吃飯睡覺,多沒意思。
曹家班以吹嗩吶為生,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由曹嘎爺爺?shù)臓敔旈_創(chuàng)。現(xiàn)在,82歲的爺爺曹威邦,57歲的父親曹河南,36歲的曹嘎,以及他弟弟曹干都在吹嗩吶。他們兄弟倆的三個兒女也在學嗩吶。
嗩吶在沛縣歷史悠久。漢高祖劉邦非常信任的大將周勃是沛縣人,就當過紅白事的吹鼓手。2006年,嗩吶藝術經(jīng)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。曹河南現(xiàn)在是沛縣唯一省級非遺傳人,縣嗩吶協(xié)會會長。
百般樂器,嗩吶為王。嗩吶有8個孔,要嘴、舌、手、氣等一起配合,吹幾分鐘就滿頭大汗。但有了這一技之長,“歷史上再困難的時候,我們家都沒餓過肚子。老百姓總有紅白事要辦,慶典、祭祀、節(jié)日,農村要演出,就需要我們”。
但2020年疫情來臨后,人群聚集要減少,婚喪嫁娶要從簡,演出少了很多。特別是今年,要求更嚴,春節(jié)后演出幾乎全停了。
一時沒有演出,曹家班并不會吃不上飯。真正不適應的是,他們每天吹嗩吶的過程,也是和方方面面的人交流的過程?？粗麄冮_心,自己再累也開心。沒了觀眾,就像一個人很想開口說話,卻沒了對象,很難受。
“要不,我們在抖音上開個號,試試直播?”一天,和嗩吶手們聚在家里練習吹奏時,曹嘎說。
3月18日,“沛縣曹家班嗩吶”抖音直播間上線。曹嘎想,有十幾二十人來看就可以了。沒想到隨著“梨園春”開幕曲、劉老根大舞臺開幕曲、民樂“喜洋洋”等一首首地演奏,很快涌進來幾百人,最終來了一兩千人。
“都是同城進來的觀眾,因為我們在徐州地區(qū)很有影響力,進來的人說的最多的就是,‘曹師傅又看到你了’,‘我結婚是你來吹的嗩吶’,‘我生小孩是你來吹嗩吶’,‘我結婚是曹家班,我兒子結婚、孫子結婚還是曹家班’。”
從此,曹家班走上了抖音直播路。直播不到一周,人氣已上萬。3月30日,粉絲超過10萬人。
最初是在家里直播,曹嘎怕影響鄰居,就到外面租了專門的場地,鋪上紅地毯,穿上紅馬甲,一派喜氣。為保證直播效果,他到處咨詢用什么好的設備,前后共投資了10萬元添置設備。一開始不知道怎么開場和串場,就去別人的直播間里學。不直播時,他們就排練。
4月5日清明節(jié)這天,爺爺曹威邦第一次來到直播間,他吹了70多年嗩吶,這次演奏了《打金枝》和《七品芝麻官》的兩段。爺爺演奏,父親打鼓敲鑼,曹嘎彈電子琴,弟弟負責打擊器。一場三代同臺直播,點贊超過了200萬。
曹嘎沒有想到的是,隨著人氣上升,給他們打賞的越來越多。一個月幾十場下來,有10多萬元打賞,甚至超過了曹家班原來在線下的收入。
我10月13日采訪曹嘎時,他說:“從3月18日到10月10日,中間只停過不到一個月,每天至少直播一場,有時候早上10點和晚上8點各一場。每一場6到8個人表演,演3個小時,五六十首曲子?，F(xiàn)在曹家班兵分兩路,我父親還是做線下演出,我負責直播演出。”
到10月中旬,曹家班的抖音關注者已經(jīng)有77萬。
曹家班的抖音直播為何如此成功?
曹嘎說,除了演好節(jié)目、把自己的情緒投進去打動別人外,最重要的是根據(jù)觀眾的要求進行創(chuàng)新。
“原來的曲子是《打金枝》《百鳥朝鳳》《一枝花》《豬八戒背媳婦》《佳人伴孤燈》等等。抖音上年輕人多,他們更喜歡流行音樂,所以我們排練了很多網(wǎng)紅的曲子,比如《朝天子》《包青天》《說唱臉譜》《云宮迅音》《忐忑》。劉畊宏健身帶火了《本草綱目》,我們也馬上排練。邁克爾·杰克遜、周杰倫的歌,陳奕迅的《孤勇者》,我們都演奏了。這樣大家就覺得我們不是老腔老調,有很多創(chuàng)新。嗩吶這門藝術要傳承下去,必須吸引年輕人關注。就像開飯店,觀眾想要辣的、甜的,你就要給他們調調味。觀眾進直播間點歌,如果當天我們還不會演奏,我們就跟他說‘你明天繼續(xù)來’,第二天排好演給他看。當我們發(fā)自內心滿足了他們的要求,觀眾就越來越多。”
直播給嗩吶這門民樂帶來了什么價值?
曹嘎說,第一是獲得了關注度和影響力。每場直播有數(shù)千人甚至上萬人在直播間等候,有留言叫好的,有打電話邀請去演出的,有家長要送孩子來學藝的。全國各地都有年輕人關注嗩吶,也有不少人、甚至老外在抖音上模仿他們吹嗩吶。曹家班也有幾個人出去單干了,“也是好事,讓嗩吶的影響力更大”。
第二是“沒想到打賞也能打出不小的票房”。和線下演出有固定票價或者先談好一個包場價不同,打賞完全是觀眾自主、隨機的,他覺得好就“賞”。這是欣賞,也是認同,更是鼓勵,一個個小賞加起來,有可能成就“新票房”。收入就是激勵,能讓大家更安心地排練,排出更多新節(jié)目。
第三是得到了高雅藝術家們的肯定。這一點曹家班特別看重。
今年8月24日,抖音直播聯(lián)合中央民族樂團發(fā)起“DOU有國樂”計劃,讓民間的民樂主播們有機會和中央民族樂團的藝術家連線。曹嘎興奮地說:“曹家班得到了中央民族樂團團長趙聰、電影《百鳥朝鳳》的嗩吶原聲、演奏家陳力寶的稱贊,這是從來沒有想過的。”
我問曹嘎下一步的計劃。他回答:“就是每一天,每一場,都認真去表演,真人去表演,不怕累,不怕苦,把直播間的氣氛搞得紅紅火火,吸引更多的專業(yè)人才加入,把我們的團隊‘充值’一下,不僅線上要擴大,線下也要做得更加風生水起,把傳統(tǒng)嗩吶發(fā)揚光大。”
安慶潛山市,黃梅戲劇團的故事
和嗩吶一樣,黃梅戲也是在2006年成為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。
安徽安慶是黃梅戲的重要發(fā)揚地,一代表演藝術家嚴鳳英,就出自安慶黃梅戲一團。
安慶市轄的潛山市黃梅戲劇團1953年成立,有不少優(yōu)秀保留劇目,如《槐樹謠》《雙合鏡》《鳳凰坡》《包工治水》等等。和純粹靠市場生存的嗩吶樂隊曹家班所不同,該劇團有政府事業(yè)經(jīng)費的支持。政府每年還通過文化下鄉(xiāng)的演出招標,對劇團給予資助。
2020年疫情后,問題來了。對劇團團長汪衛(wèi)國來說,最頭疼的是收入問題。
汪衛(wèi)國是70后,畢業(yè)于安慶的黃梅戲學校,在潛山黃梅戲劇團工作已有30年。他向我介紹說,劇團有40人左右,演員基本是90后的戲校畢業(yè)生。政府事業(yè)經(jīng)費可以保基本,平均到人頭,大致每人每月2000元。第二塊收入是下鄉(xiāng)為農民演出,政府招標,資助額和演出場次掛鉤。以2021年為例,全年演出了300多場,一場演兩三個小時,資助4000多元。此外,劇團還有一些商業(yè)演出,演一場可以收入3萬元左右。
“疫情后,每年演出量少了很多,加上社會面限流,商演幾乎沒了。維持劇團一年的開銷大概要200萬元,工資每年要漲,五險一金要上浮,還有設備更新,逢年過節(jié)補助等,200萬并不寬裕。收入不增反降,要維持人心不散,壓力很大。”
汪衛(wèi)國從一些演員在抖音上開個人號獲得了啟發(fā)。有的演員已經(jīng)弄了兩三年,多的有20多萬粉絲。
“我們能不能從個人私播到劇團團播,在抖音上建個‘第二劇場’?”
今年4月中旬,汪衛(wèi)國說干就干。先注冊了“潛山市黃梅戲劇團”的賬號,然后發(fā)了半個月的短視頻,為直播預熱。第一條短視頻《天仙配》,“樹上的鳥兒成雙對,綠水青山帶笑顏”,引來2.2萬人點贊,1200余人評論。
5月1日,第一次直播,直播間觀看人次超過10萬。此后連續(xù)直播了100場左右,每晚7點半準時開始,一周只休息一天。到10月中旬,關注的粉絲有45.9萬。
10月20日晚上,我在直播間看的這場演出,有5.2萬人觀看。打電話給汪衛(wèi)國,他說:“今天之前差不多有一個月,直播暫停了,因為我們專業(yè)劇團首先要完成政府的任務。由于疫情,上半年很多鄉(xiāng)村都沒去演,這一個月累死累活都在補,只要不下雨,每天演兩場,哪怕只有二三十個觀眾也要演。天氣越來越冷,我們也要趁著現(xiàn)在多演一些。但同時,抖音上也有很多粉絲在問,你們什么時候直播啊?最近這三天本來是休息,但大家覺得粉絲也不能辜負,所以臨時加了直播。因為停了一段,今天觀看的人不算多,前幾個月經(jīng)常有二三十萬人觀看。”
抖音直播不僅讓一個本地化的基層劇團獲得了廣泛關注,也帶給了劇團真實的收益。
直播第一個月,劇團就收到十幾萬元打賞,除去開支,平均每個人可以獲得1500元到2000元左右的收入。隊伍穩(wěn)了,工作熱情很高。
我把同樣的問題提給汪團長:“你們是怎么在抖音直播中獲得成功的?”
汪衛(wèi)國說,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。一分錢一分貨,光是建抖音直播間的裝備,劇團就花了20萬元左右,包括電腦、手機、聲卡話筒、單反相機、燈光等。“2萬多元的話筒,和3000元的話筒效果完全不一樣。”
“細節(jié)也非常重要。一開始我們用手機播,但字幕出不來,清晰度也不高,后來就改用相機拍攝播出。還要用好‘綠幕’,也就是背景更換, 綠幕不能有褶皺,直播間光線要均勻。拍攝上,角度、近景、遠景都有要求。還要拍很多外景,將黃梅戲演出融入進去,再插到直播里。”
比設備和細節(jié)更根本的還是如何讓觀眾滿意。
“黃梅戲很美,但拍攝、直播時,不能完全按照專業(yè)劇團的標準,一唱就是一大段,那會令人乏味。所以我們對很多內容進行了再創(chuàng)作,加入變裝、穿越等現(xiàn)代的元素。”
“吸粉一方面要靠小視頻,內容要有一定的娛樂化成分,跟觀眾產生共鳴,讓他覺得好玩;另一面,每天晚上的3小時演出,你一定要知道,許多人是看熱鬧的,甚至有少數(shù)‘黑粉’是來搗亂的,只有小部分的人是真正聽戲的?？礋狒[的人,更關注主播的才藝、顏值,可能就是沖著幾個能壓軸的女主播來的。顏值好、服裝好只是一方面,主要還是才藝要好,要能說到他心坎里去。就像央視的董卿、龍洋,有顏值更有氣質,有文化,有氣場,能壓得住臺。我們通過劇團優(yōu)秀的主播,把鐵粉們串起來,成立粉絲一群、二群、三群等,讓他們每天晚上提建議,哪些地方要提高、修改?是服裝問題?化妝問題?演唱技巧問題?節(jié)目編排問題?每天都總結,改進。”
“沒有開播前,我們就召集在抖音上有主播經(jīng)驗的演員開會,讓大家獻計獻策。所以沒有走什么彎路。我們也很注意激勵機制,比如今天晚上10個人直播,打賞了10萬音浪,相當于1萬元,但其中5萬都是給一個主播的,那對她就應該重獎。”
“還有打賞也是有技巧的。直播有一種形式叫‘打PK’,就是你在直播時,對另一個直播間的主播發(fā)起挑戰(zhàn),對方一旦接受挑戰(zhàn),兩個主播就可以連麥互動,直播畫面同時顯示兩個主播,兩方粉絲也進入到同一個直播間。表演得好會有更多禮物,演員也會得到更多激勵。按規(guī)定,一場直播中PK不能超過3次。因此你選擇和誰連線PK,怎么PK,也很有講究。”
開封豫劇院的問題:劇團如何“抖”起來?
無論曹家班的線上線下“雙輪驅動”模式,還是潛山黃梅戲劇團線下線上的“交替互補”模式,今天越來越多的劇團已經(jīng)把線上直播作為一個必選項。
今年國慶節(jié),我在家鄉(xiāng)開封看了開封市豫劇院的一場演出,非常精彩。他們今年3月27日在抖音開啟了首場線上直播,現(xiàn)在每周六周日晚上7點都有直播,但目前的粉絲數(shù)為5.7萬,打賞金額也很少。豫劇院院長說,喜歡聽豫劇的都是老人家,很多人也不怎么用智能手機。
我問汪衛(wèi)國:“能不能給開封市豫劇院這樣的廣大專業(yè)劇團提幾條建議,讓他們在抖音上也‘抖’起來?”
他回答:“豫劇影響面很大,河南衛(wèi)視‘梨園春’以豫劇為主,就非常成功。事在人為。要做好抖音直播,既要保持傳承,也要跳出原來的路子,不能從線下到線上當搬運工,而要從節(jié)目、細節(jié)、主播、設備、粉絲運營等方方面面,按年輕人的要求改革創(chuàng)新。”
疫情的沖擊是顯而易見的。有統(tǒng)計顯示,2021年中國演出市場收入與2019年相比降低了40%多。不少劇團被迫關門,很多戲劇人被迫改行。如果一直演不了,有的演員的藝術生涯很可能提前結束,有的小眾表演流派甚至可能消失。
政府的資助和扶持是必要的。而在“有網(wǎng)就有舞臺”的直播間,通過與更廣闊觀眾的連接,也在上演著一幕幕線上自救的“活劇”。平均每一天,有四五千場演出在這里完成。這是零門檻的“內容普惠”,也是比線下舞臺更具擴展性的一個“新世界”。
對演員來說,在直播間,過硬唱功是前提,此外還要增強表演的互動性、創(chuàng)新性,還要有更多才藝。有了打賞,他們通常會拿去置辦行頭,以呈現(xiàn)更好的表演效果。打賞之下,他們的責任感也加強了。
有更好的節(jié)目和表演,觀眾就會有更多的參與,并給予好演員、好演出、好主播、好劇團更多點贊,更多獎勵。在這個過程中,民間戲劇和民間音樂的生機不僅沒有被疫情摧毀,反而在互動和實時反饋中,長出了新的素質和力量。
直播為民間戲劇穿越疫情提供了現(xiàn)實的機會,同時又賦予了民間戲劇以年輕化的創(chuàng)新可能。
一位著名投資家曾說,當我感到憂慮和失望時,我就會努力讓自己關注于“更大的大局”。
在我們身邊每天都在發(fā)生的這些故事中,也能看到一些“更大的大局”。
互聯(lián)網(wǎng)技術是社會韌性的重要支撐,借助技術的力量,人民總是會在困難中尋找生機,他們努力實現(xiàn)更好的連接,更好的創(chuàng)造,從而擁有他們應當擁有的快樂。(來源:秦朔朋友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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